重重叠叠的石头山, 什么时候, 披上了绿色的衣衫?高高低低的石头沟, 什么时候, 变成了可耕的良田?你这太行山脊背上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小山沟呵, 是什么时候, 变成了桃杏满山、果园连绵、农林牧副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呢?
在山腰里, 我发现了一个奇迹: 半块断裂的巨石, 它的横断面严严实实地贴满了一大片稠密的柏树的根须, 象弯弯曲曲的血管, 裸露在外, 余下的半块巨石滚到山脚下去了。这是一棵受伤的古柏呀, 它还活着, 顽强地活着!顺着蛛网般的根须往上看去, 这棵高大的柏树枝叶繁茂、生机盎然。勇敢的柏树呀, 它忍受了巨大的疼痛, 还在守护着石头山, 不叫穷山区还原成童山秃岭!
我的记忆慢慢地拉长了, 回到了三十八年前。抗日的烽火, 早已燃遍了太行山。根据地的人民, 投入了发展生产、支援前线的战斗洪流。身无蔽体之衣, 食无隔宿之粮的穷庄稼人, 用什么支援革命?边区政府传来了一声号召: 组织起来!于是, 太行山上的六户贫农, 办起了互助组。开荒呀, 收获山药蛋呀, 成绩并不惊人, 却带动了周围的贫苦农民, 走上了“组织起来”的道路。因而在1944年, 晋冀鲁豫边区群英大会上, 他们被誉为“边区农民的方向”。互助组的带头人李顺达获得了劳动英雄的称号。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受到了党中央的重视, 中央首长向他下达了“建设山区”四个字的指示, 他回到小山沟和庄稼人头碰头地研究, 提出了自己的主张: “山区要想富, 发展农林牧”, “发展农业要治滩, 治滩首先要治山”。开始造林了。人们手捧油松籽, 却难找下籽的地方。哎, 石头山呵, 石头山, 你终年承受阳光雨露的恩泽, 为什么这般吝啬, 只把长满苔藓的大石头奉献给人们?穷庄稼人在石头缝隙里掏出小壕壕, 撒上籽。第一次造林, 没有经验, 出苗率很低, 再来二次、三次、八次、十次……年年播种, 年年造林, 石头山终于屈服了: 一窝窝松针, 象一把把绿油油的小伞, 从石头缝隙里摇头晃脑地、转弯抹角地钻了出来, 撑了开来。石头山变样了, 变成了松柏林。人们在树林里穿行, 抬头向上看, 那茂密的松树枝遮住了蓝天, 阳光透过针叶, 象金色的雨点, 洒落在松林里; 低头往下瞧, 奇花异草, 在争奇斗妍, 蜜蜂和彩蝶忙着采集花粉。静悄悄的树林里, 孕育着美丽的童话。银色的、褐色的山兔, 在树林里嬉戏着、跳跃着, 竖起长长的耳朵, 谛听山林的松涛和鸟鸣。小山沟造林的带头人呵, 他忙碌起来了, 常常要到县城、省城、京城去开会, 可是他不适应城里人的生活, 不习惯在会上高谈阔论, 他一心惦着小山沟, 惦着造林、种地。他迷恋于在石山沟里拓荒、耕耘、播种。看到卵石干河滩变成了苹果园, 石头山变成了花果山, 他咧开大嘴笑了。收获季节, 果品公司、外贸公司来收购一年比一年增多的苹果、核桃、花椒、药材, 他打心眼里乐了!他没有别的企求, 只想着耕耘、收获。
十年动乱给这个小山沟带来了灾难。不是武斗, 不是横扫, 而是别开生面的破坏, 叫做提拔。这个小山沟的带头人拙嘴笨舌, 却被生拉硬扯地推上了领导干部的席位, 不是为了叫他发指示, 只是挂个名, 开会时叫他举拳头。他是个庄稼人, 只会识别天晴下雨, 不懂得揣摸政治气候。一会儿让他站队, 一会儿叫他投票, 他腻歪得直打瞌睡!只有回到他的小山沟, 他才有了朝气, 有了用武之地!十年动乱, 山上的树木依然在长, 果园的果实依然在结, 社员收入不断在增加。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有了自留树, 光果品一项就能收入二三百元哩!当大寨经验在全国强行推广时, 小山沟的带头人坚持了自留树不变动。于是这个留有“资本主义尾巴”的小山沟, 被当成了反大寨的典型。粉碎“四人帮”以后, 庄稼人打心眼里高兴, 以为可以踏踏实实种地、造林了。没料到反大寨的罪名又升了级。1977年, 从县城来了个工作组, 进驻小山沟。高音喇叭朝着小山沟分散的四十四个山庄窝铺喊叫, 说小山沟的带头人反大寨, 是“四人帮”的帮派骨干, 要彻底清算他的罪行。
高音喇叭提名道姓地批判他, 他全当耳旁风。天不明他就上山给松树整枝, 把松柴收拾成一堆一堆, 让社员背回家去暖炕(山里气候冷, 夏天也得暖炕), 烧饭的燃料。有时在松林里采回蘑菇, 用草茎穿起来。他动员社员去采摘、晒干, 卖给供销社。发现了药材, 也劝社员刨回来。山上是聚宝盆, 拿不回来算白扔。这位带头人早在四十年代就是发家模范, 他善于理财, 盼望家家户户都能找到合理的生财门道, 增加收入。但这一切都算成罪行了, 高音喇叭吼叫着。他默不做声, 好话赖话由他们说, 只要山上的树照样长, 该成材的成材, 该结果的结果!他哪会想到, 有许多该结果的树再也不能结果了!
那是1977年的一天。小山沟的带头人生了病, 拄着拐杖刚刚出门, 走到河滩边, 看到一群群、一伙伙人抬着树木从山上往河滩走。他定了定神, 手搭凉棚仔细打量, 那不是核桃树吗, 为什么成批砍下来了?他三步并做两步奔了过去, 可不, 是正在结果的大核桃树呀, 种一棵核桃树不容易, 十年八载也难结果。外贸收购单位年年派人来收购, 给国家换来了不少外汇, 为什么要锯掉、砍倒?他那粗噪门憋不住了: “为啥要砍树, 谁的主意?”
没有人回答。
山谷里回响着节奏紧凑的伐木声, 带头人那令人揪心的嗓音震动了群山: “不能砍树, 谁也不能砍树!”
没有人回答。
“就算我不顺眼, 树木碍了你们什么事?”
“你种的树就要砍, 肃清流毒么!”
有人说话了, 但是理不直, 气不壮。
“谁种的树也不能砍, 这是公共财富, 国家有法令!”
带头人扔了拐棍, 发疯似地朝山上跑去。庄稼人面面相觑。工作组呀, 你们在搞什么工作?
小山沟的带头人在山上跑着, 喊着。他那饱经风霜的、布满皱纹的脸变得灰暗了。老泪纵横, 嘴唇哆嗦着在数那被刨掉、砍倒的核桃树: 十棵、二十棵、五十、一百、三百、五百, 光核桃树都数到了七百多棵, 还有刨掉的苹果和梨树呀!他走不动了, 趴在山坡上, 抱住一棵未抬走的核桃树, 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带头人呵, 你只会带领少数庄稼人种地、造林, 你不会带头搞政治斗争, 当初把你推上政治舞台, 然后又把你推下来, 既是一场闹剧, 又是一场悲剧。令人寒心的“左”倾路线呀!受株连的岂仅是一群老实憨厚的庄稼汉?还有一片片树木林子!
不知什么时候, 他被搀扶着回了家。他病得很厉害。在炕上做着各式各样的梦。他梦见建国初期种树, 梦见晚上和村干部提着马灯和一面铜锣, 敲着它满山巡逻, 为的是惊走掘食核桃、松籽的鸟兽。他做着梦, 一会儿笑得咧开了厚嘴唇, 一会儿又难受得转着身子。他梦见有人拿着大锯在锯着他的身子, 他疼痛得在炕上滚来滚去……
社员们心急如焚, 担心他们的带头人不久于人世。但是, 久经风寒雨露考验的他, 奇迹般地一次再次战胜了病魔。他消瘦多了, 花白的胡茬上挂满了晶莹的水滴, 是泪珠还是露珠呢?他走在被斧锯作践过的林坡上, 走到那棵撕裂了根须的柏树下, 抚摸裸露的根须。他和柏树的年岁都老了, 身上都带着巨大的伤痕, 然而都还活着, 顽强地活着!他象古柏, 古柏也象他。古柏的岗位就在石头山上, 不能移植在花盆, 摆在宽敞的会议厅, 当那供观赏的盆景。把古柏解脱出来吧, 让位于玲珑可爱的四季海棠与金边吊兰, 让位于仙人掌与争相观赏的昙花, ……石头山上的松柏不适应温室的生活, 他们无数血管般的根须, 习惯于从石头缝隙里, 伸向地层深处, 向大地母亲索取赖以生存的乳汁, 永葆郁郁葱葱之常青!当人们都为柏树的困境担忧时, 柏树处之泰然, 从容不迫地抽枝、换叶, 把它的柏籽抖落在山坡上, 叫子子孙孙们在这里繁衍。树木有灵性, 它懂得庄稼汉的心意。被砍掉的树要补种, 剩下的荒山要绿化!不悲伤, 不顿脚, 只有一声声惋惜的感叹!不摆过去的功, 不算近日的帐, 仅仅是这样默默无声地播呀、种呀, 悄悄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。
我惦记着柏树, 我怀念柏树!
青稞 人民日报 19810912